第12章 第十一章
晚风刮起来的时候顾维廷强迫着梁婉站起身，他想让梁婉回去，顾家或者梁家都可以。他觉得梁婉不适合在这样的血腥风沙里，伴随着声声不止的哭泣陷入回忆。
但她摇了摇头，往更浓重的血腥里走去，那里无从下脚，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太多人，梁婉费了很大力气才推动一具尸体，露出被压在底下的一张双目紧闭的脸，嘴唇已经青紫了。她迈步继续向深处走去，碰见了熟悉的面孔，是她出城时在旁边喊着自己男人也在前线的女人，她在翻找，从地上面目全非的人的手，口袋，鞋子，任何能辨别出身份的物件里试图找到与自己丈夫相关的蛛丝马迹，她像是永远不知疲惫，十指的指甲血肉翻飞，膝盖深灰的布料里透出鲜红的血色，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来自此刻躺在地上的谁。
梁婉与她一同找，她问女人的丈夫长什么样，她说不知道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甚至她也不知道丈夫是不是死在这里，或者早先便死在哪处山头，就地埋了也说不准。但她说她丈夫出门一定会带上当年成亲时她绣的香包，艳粉色的，不过里边放的全是烟丝，她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发过好大一通脾气，但他就是不改。
梁婉听着她并不连贯的话，有时讲她男人，有时讲她儿子，一会骂一会笑，两个人一路翻找，搬开交叠的尸体，让被压在下边的每个人都能脸朝天穹，这些正直善良的人，应当沐浴着故土的夕阳。
有时她们搬开沉重的尸体，底下的一样冰凉，有时却能发现许多温热的，心跳微弱的身体，这时她们会大声呼喊，叫人来看看他们的伤，梁婉不敢自己定论，她想把所有喘着气的都抬走，她不愿意听人说什么将死，这不是将死，这个人现在还有呼吸和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啊，万一呢，万一能活下来，一个也好。
那个女人讲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从某一瞬间忽然没有更多回忆可说了，于是她开始唱歌，很小声，但梁婉听的很清楚，是顺远当地的民谣，“绿军装，黑鞋帽，金鼓声声旌旗耀，骏马跑，驮英豪，家家户户拍手笑。”梁婉听见身边有人跟着一起哼，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人瘫坐在地，走近了才发现是白天说想当兵没成的那个小个子，但他双腿都炸没了，身下的血汩汩冒，眼睛也不大睁得开了，只是哼哼的跟着唱。
女人还想喊人帮忙，梁婉制止了她。没用了，她咬紧了牙，她也想喊人来救救他，可他受了这样的伤，他要离炸药多近才能炸成这样，这么近的距离，他哪还有好些的内脏。
梁婉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他感官已经非常迟钝了，于是梁婉又喊了一声“我是你今天送嫁的新娘！”他算是有了点反应，从喉咙发出几声呜咽，还是没睁眼。
梁婉想了想，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都是冰冷的，梁婉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接近一个生命的凋亡。她挺直了腰板，郑重的跪在他面前，想最大程度的给他尊严，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的说“我是顺远军军区司令顾维廷的夫人，顾维廷要我告诉你，顺远军瞎了眼，没让你参军，但你今天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你是顺远军最优秀的战士，你保护了顺远的百姓，所以特批你做他的副将，希望你再接再厉，不辜负他的期望，不辜负顺远百姓的期望。”
说完她感觉手心一轻，在她的注视下，小个子缓慢的，缓慢的把手抬到耳边，颤抖着伸平了手掌，梁婉看懂了，他在敬军礼。他在生命的最后，依然为成为一名军人感到光荣，为保护了许多素昧平生的人感到自豪。
他的手僵硬在了耳边，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梁婉依然跪在他面前，伸手整理了他的衣领，擦了擦他的脸，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她非常努力的克制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有多么想现在就把小个子带走，去举办一场葬礼，让更多人知道他为这片土地付出了什么。但来不及，他知道那个刚刚合眼的人如果还清醒也一定不会让她这样做，生命倒数的时刻，多走一步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即便救不了，在他们失去心跳前，去告诉他们，“你们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们会照顾好你的妻儿老小。”让这些人不要带着遗憾，坦然的离开，这些梁婉都做得到。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梁婉一直在向前走，她发觉这片战场太大了，根本走不到尽头，好在迎面也有人看见了她，告诉她说，再往前的地方都走过了。
梁婉回头看了看同行的女人，她欲言又止，几次张了张口都没说出话来。
“你们有人见过一个艳粉色香包吗？里头装着烟丝。”梁婉替她问到。梁婉明白她的顾虑，在这样的战场上，活人救不过来，死人还没安葬，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香包呢。
但对面的人陷入怔愣却好像不是因为梁婉这句话，因为他惊讶的目光并不是对着梁婉，而是清晰的锁定了身边的女人。
他叫了声嫂子，然后半天没开口，好在也没人催促他。
而在他叫出了那声之后，梁婉明显感觉身边的女人松懈了下来，她好像一个没有被定罪的囚犯，在漫长恒久的煎熬后终于等来了宣判，此刻即便死刑对她来说也是种解脱。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香囊递给了女人。梁婉转过身去没再看。她知道此刻她不适宜留在这里了，面对死者与面对死者的未亡人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有些痛苦不是用话语的安慰就能抚平的，能削弱痛苦的只有时间，就像她回忆起娘亲，就像她想起李苑。
后来顾维廷和梁婉把李苑安葬在了李琅身边，梁婉操持了梁洛文的丧事，她还说自己叫梁婉，但没有把名字写回到梁家的家谱上，他问了顾维廷姨娘和梁宁的去处，顾维廷说姨娘死了，梁宁疯了有一阵。
他与梁宁拜天地的时候发觉不对，因为梁婉是听不见的，没人协助的话不应当能三次都好好的见礼，总会错开了司仪的指引才对，所以司仪喊了三拜之后顾维廷就站着不动了。
名义上娶进门之后顾维廷也没有苛待梁宁，无论梁宁是不是有意抢了梁婉的婚事，顾维廷都不屑为难一个小姑娘，甚至在梁洛文出事之前还问过梁宁是不是要把姨娘接出来，但梁宁嫁过来做了顾家二少夫人后就不愿意承认自己没被扶正还给人做妾的亲娘了，于是拒绝了顾维廷的提议。再后来梁洛文死了，姨娘也死了，梁宁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亲娘，如果当日接她出来就不会有后头的惨事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没几天就疯了。
那时顾锡山已经死了有一阵，有胡业义的帮衬，尽管有些艰难，顾维廷还是成功夺了权，他把顾维钧扔在乡下的院子让人照顾，但拖着他每天跪在顾维廷亲娘坟前一个时辰。顾维廷也想过杀了他，但顾锡山临死前让顾维廷用亲娘名义起誓，如果他做了司令，务必不能伤害顾维钧的性命，所以他只能找了个这样的法子。
后来顾维廷把这一瘫一疯放在了一起，因为梁宁说胡话的时候被顾维廷听见了她对梁婉心存歹意。
顾维廷院子前的那块空地还是种了丁香，虽然看起来比旁边那片鸢尾高了不少，但梁婉做主，顾维廷并没有什么异议。
梁婉以周婉的名字进了周家的族谱。第一次去抚临的时候顾维廷被周容海关在周家祖宅外边冷风呼呼吹了一个白天。后来又在周家的威逼下，二人重办了婚礼，胡业义还是骂骂咧咧的来，尽管这次是作为高堂被请来，但他一下马就开始念叨周容海缺了大德，压根不是真心请他，婚礼都赶到眼前了才送信，要不是当初回顺远收拾日本鬼子的时候从澄江走水路穿过去一回，这次是绝对赶不上的。
郑阿姨也来了，带着新缝的嫁衣，这次顾维廷也非得在衣摆绣一个“婉”字，但顾维廷绣工太差了，占了好大的地方，把团花都挤的没位置，为此一遍遍请人画新纹样，又花着眼缝了好多天。
高个子在顺远送亲那天嗓子喊坏了，喝了小半年胖大海都没好，说话全是气音，非得凑得老近才听得见，梁婉这才知道为什么跟他一起的小黑矮子原先不爱说话，他结巴的厉害，但为了当好兄弟的第二张嘴，越结巴越说。梁婉鼓励他不要放弃，时间长了就不结巴了，所以顾维廷每回急得听不下去的时候都对着梁婉唉声叹气，叫梁婉自己惹的祸自己背。
战场上那个被梁婉许诺做顾维廷副官的小个子进了英烈堂，是梁婉授意的，她说虽然他不是军人，但他做到了军人该做的事。顾维廷想了想，在英烈堂他的牌位上刻下一条横和四颗星，意思是纵队长，他说这样他即便到了地底下跟人说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副将也不算说谎。
顾维廷不大管军队的事了，其实他想卸任了，毕竟同胡业义比起来他年岁尚浅，让胡业义做司令官很合适。但每次提起来都被胡业义拒绝，胡业义说顾锡山对他有知遇之恩，顺远军姓的顾不是顾维廷的顾，是顾锡山的顾，顾维廷也没话说。
他开始常常往周容海眼前跑，问怎样发展农桑，怎样让贸易流通，周容海被他问的烦不胜烦，干脆给了他一把书库的钥匙，让顾维廷自己去看周绍秦老爷子当年的笔记。
顾维廷一边学着发展生产，一边关停了顺远城里所有的白面房子，为此有一阵穷的叮当响，问抚临借了一大笔军饷，周容海想起祖辈曾当年曾向周边借粮，于是在顺远艰难的时候也帮衬了一大把。熬过去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大大小小的仗还在打，胡业义也不用顾维廷管什么军务，只把他当自己儿子使唤，平时动辄把他拎出来讲讲战术战略，等到打仗时哪边缺指挥了一封电报就把顾维廷支出去。
梁婉有些悲观，她觉得仗是打不完的。但顾维廷不这么想，他说抚临不会是第一个，顺远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等到整个国家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开始治理规划，开始反抗，不再屈服于洋人和日本人的暴行，那时就会形成新的力量，仗总会有打完的一天。
不过他也说了，那天不一定能被他们亲眼看见，但总会有人看见，所以等他合眼那天，棺木上要刻下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勿忘传信朔风知’。梁婉说他糟践了古诗，但没反驳他觉得自己会变成北风这件事，因为她也想变成北风，不仅是想知道北定中原那日，还因为人生自是有情痴。不过她不会告诉顾维廷，因为她平时并不乱改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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