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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睡了大概半个时辰,晏云棠叫醒唐母。万宅的女使端来一盆清水,夏蝉伺候祖孙俩洗了脸,然后相伴来到前厅。

        聊了一会儿,万松年夫妇将众人引至后院的一处小园子。不同于别家,都是适逢宴请节日,临时有需要了,才临时在家中搭个戏台。万家却阔绰大气,直接在自家园子里建起一座戏台。

        自打来了汴京,唐母有一年多不曾听过南戏,当下全神贯注,看得津津有味。

        晏云棠举目四望,左顾右盼,见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个个乐乐陶陶,就连晏鹄都沉醉其中。她百无聊赖地想着:真是怀念电影电视啊,我都在这待了十几年了,无奈艺术底子太薄,文化底蕴不深,始终欣赏不来戏曲。。咿咿呀呀,哼哼唧唧,不知道在演些什么名堂。。

        午间睡足了,晏云棠又无法再依靠周公来打发时间,只得干坐着。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发现座位上不知不觉竟少了几个人,她便也假意要出小恭,带了夏蝉,溜去后院闲逛。

        万箴家这座宅院,处处透着奢侈,彰显着富贵。每根柱子,每处亭榭,每颗铺路石,目之所及,无一物不散发出铜钱的味道。

        “不知道万家和唐家,到底谁更有钱啊。。不过,万家的风格还真不是我的斯代袄。”晏云棠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处人工开凿的清泉旁。泉水中央横亘着一座用奇石怪岩堆砌而成的假山,泉水大概连通了院外的山泉或者小溪,水是流动的,穿过假山时,水打在山壁上,叮咚作响。

        这一处景致倒是迥异有趣,让晏云棠耳目一新。她径直走到假山旁边,又发现在假山中间,竟还开凿着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内架着一座精雕细琢的乳白石桥,刚好可供一人穿行而过。

        晏云棠正欲踏上石桥,假山另一边忽然响起说话声,经由山洞传入了她的耳内。她连忙回头,将食指放在唇间,对着夏蝉“嘘”了一声。稳住夏蝉之后,她又命夏蝉在原地止步,然后独自悄悄踏上石桥,再悄悄步入洞内。

        晏云棠和夏蝉本就是闲逛,所以走的慢,加之都是姑娘家,步态轻盈,原本也引起不了什么注意,即便发出了一点半点的声响,也被叮咚作响的泉水声给盖住了。因此,对于她们的到来,山洞对面的人毫无察觉。

        当下,几个回合听下来,晏云棠听出对面有两个人。又从声音判断出,他们是一男一女。

        男声:“这并非是我何时去告诉我们母亲的问题,而是你何时去告诉你母亲的问题。”

        女声:“我母亲是什么样,哥哥难道还不清楚吗?这件事,我们需得绕过她,先求得我们母亲的同意。在沧州把事情定下来,那之后就算我母亲知道了,她也无法再干涉。”

        我母亲,你母亲,我们母亲,来来回回,把晏云棠听得稀里糊涂。

        男声:“你让母亲如何同意?如今这样的情况,若处理不当,是要遭世人诟病的!我看,是没有法子了。”

        女声:“哥哥这意思,是要对君儿始乱终弃吗?!”

        哦?始乱终弃这种词都用上了?难道有奸情?嗯?什么?等等,君儿?哎?莫非。。?

        晏云棠脑子里嗡嗡一片,边听边胡乱猜测。

        男声:“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意思。”

        女声:“可是你我都很明白,汴京此行,母亲是何用意。。哥哥,我不想嫁给箴表哥!”

        嗯?箴表哥?万箴?!那这女的当真就是梁婉君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要嫁给万箴?那。。那我今天干嘛来了??

        此时的晏云棠,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无头无尾地听了半天,越听越糊涂。

        她的好奇心一瞬间上了头,想一窥对话男女的相貌,看看是否应了她的猜测。于是,她提着胆子,悄悄摸摸,小心翼翼,往前继续挪出几步,伸长了脖子往外探。

        映入她眼帘的,果真是一男一女。他们正相拥而立。女子把头伏在男子肩头,背对着晏云棠。男子屹然伫立,朝女子那一侧低着头,看似是正在同她亲昵。

        眼见着看不到他们的脸,晏云棠又担心被发现,正想退回几步,那男子适时地把头抬了起来。晏云棠定睛,那清晰立体的侧脸,不是梁澈还是谁。

        果然。晏云棠心想。

        天哪,这不是乱/伦嘛!晏云棠又是一惊。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晏云棠回想起她两岁时,曾经在杭州晏宅里,撞见唐容和莫铮的私情,暗暗纳闷:我这是穿了个什么胎,怎么专做这种撞见人家私情的事。。只是,这回更高级了。不仅是私情,还是兄妹乱/伦。。

        脚下的这座石桥被隐在山洞内,桥下就是那汪清泉,常年潮湿,使得石桥边上的石头,都长了一层青苔。晏云棠只顾讶异和回忆乱想,往后倒退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这一摔,“噗通”一声,自然就把晏云棠的存在,呈现给了对面的梁澈和梁婉君。

        兄妹俩吓了一跳,连忙分开,跑过来一探究竟。与此同时,晏云棠正跌坐在桥上,花容失色,裙角和锦履上都沾上了青苔和污渍。

        彼此呆住,六目相对。

        梁澈半张着的嘴在宣示着惊愕,梁婉君瞪圆的双眼在表达着惶恐,晏云棠每根汗毛都在显露着尴尬。

        好了,这回不是撞见,是撞破。晏云棠在心里叫苦不迭。

        晏云棠有些失了方寸:这下我该怎么做?上去。。打个招呼?嗨,我撞破你们的奸情了?额。。还是,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说办就办。晏云棠双手撑地,一骨碌爬起来,扭头就跑,丝毫不给梁澈和梁婉君反应的时间。等在洞外的夏蝉,还没反应过来,也被晏云棠一把拉过,飞也似地跑起来。

        晏云棠拉着夏蝉,中间一刻也不曾停下,一路跑回了戏台园子的墙外。二人大喘着站定,等着呼吸和心跳平稳下来,再互相给对方整理好,比晏云棠心里还乱的那跑飞的发髻和衣裳襦裙。

        夏蝉问了她一句,没有得到答复,便很知趣地闭了嘴。这也是每逢正式场合,晏云棠都会选择带上夏蝉,而不是流萤的原因。

        主仆俩惊魂甫定,重新坐回唐母身边。经过这一场风波后,晏云棠的一双明眸,分外专注地盯着正在上演的南戏,而她的一颗心,则十分专注地回想着方才看的一出好戏。所幸在座的每个人都被戏曲吸引,彼此并无过多交流,这给了她充分的时间,去整理梁澈梁婉君以及万箴的关系。可直到小厮来请众人用晚饭了,晏云棠还是云里雾里,她一时觉得自己理清了,一时又觉得还是很迷茫。

        整个晚宴期间,梁澈倒是像无事发生过似的,依旧该吃吃该喝喝,面不改色。梁婉君的神色举止,却与早先初见时的端庄优雅大不相同,时时透着一股不安的气息,好几次看向晏云棠,都是憋了一肚子话想说的表情。

        可晏云棠就怕与她对视,因此全程眼皮都不曾抬过,只顾忙着夹菜,忙着吃肉。坐在近旁的万箴,一寻到机会就在她耳边低语,侃天侃地,晏云棠没什么心思听,一概以“呵呵”和“嗯”敷衍过去。但瞅着万箴那副样子,她觉得,不管内情如何,他应该都是不知情的。

        晚饭终于吃完了。晏云棠为了少说话,为了装出一副无暇顾及旁人旁事的模样,活生生把自己的肚皮给吃的滚圆滚圆。她悄悄催着唐母,茶也未吃,便叫上晏鹄急匆匆赶回晏家。

        路上,唐母见她心事重重,以为是万母白天的话,让她心里不舒服,便好言好语地相劝。对此,晏云棠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心里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唐母白日撞见的事情。每每准备开口之前,又停下想过一回,然后就觉得疑点重重,她好像也说不清楚。

        说与不说,这二者在晏云棠心里交战着,还没决出个胜负,唐母已经回了乐安居。她只得把“说”这个想法暂时作弃,也回了临水阁。躺下后,又把白天听到的和看到的,直直想到进入梦乡的前一刻。

        真是太过诡异。

        第二日一早,晏云棠刚洗漱完,准备去乐安居跟唐母一起用早饭,流萤却来报,说:“姑娘,万家来了什么两万兵找您,我以为是他们家的看家护院。好家伙,这么有派头,一个民宅竟养着两万兵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流萤“嘿嘿”一笑,正经回道:“哎呀,奴婢就是听错了嘛!我以为是那两万兵三万兵的,没想到却是个姑娘。小厮听说是万家来的,便引她来了临水阁,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就没放她进来,眼下正在院子外头候着呢。姑娘可认识她?您是见,还是不见?”

        “两万兵?。。是。。哦!梁婉君?”

        “哦,好像。。是姑娘说的这个名姓。”

        晏云棠心里一惊:看来昨天的事儿还没完。这女生胆子也真够大的,被我撞破奸情,竟然还找上门来了。这是要威胁我,来封我的口吗?

        人已经等在院子外头了,一墙之隔,晏云棠想躲也躲不掉。她满心抗拒,嘴上却只能让流萤把梁婉君请进来。二人相见,彼此都是一脸尴尬,除了吃茶,就是互相窘笑。

        片刻,晏云棠还在窘迫地傻笑,梁婉君却已调整好状态。毕竟,梁婉君明白自己是带着使命而来,只想速速把事情解决好,以图心安。

        也不用晏云棠请,梁婉君十分自然地从椅子上起身,反客为主,踱步到榻边,与她并排而坐。梁婉君主动起了个头,说:“云棠姑娘,我知道此刻你我二人独处一室,比什么都尴尬。我心里虽十分难堪,但是为了你我都好,今日我必须厚着脸皮来找你。我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你说个清楚。”

        晏云棠正为梁婉君的事情感到困惑,听其主动说要把事情说清楚,何乐而不为,便顺着梁婉君的话,问道:“为了你我都好?梁姑娘这话,我不明白。”

        梁婉君抚了抚自己的胸膛,鼓起勇气,解释道:“云棠姑娘昨日撞见了我和哥哥。。嗯。。在一处。婚姻大事,自是需要父母做主,以媒人为引,我和哥哥如此行事,确是不对。但,也只是这一点不对。我和哥哥绝对没有如云棠姑娘所想的那样,是。。有违伦理纲常。”

        晏云棠心里想到:说了等于没说。

        嘴上问道:“但你和梁澈,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啊。”

        梁婉君脸红了。继续解释:“我要和云棠姑娘说的,就是这个。我和哥哥确实有血缘关系,但并不是亲兄妹。我们。。其实是姨表兄妹。我和哥哥的母亲,实则是我的姨母。而云棠姑娘和外人以为的我的姨母,万大娘子,才是我的生母。”

        晏云棠震惊。得了这几句解释,她脑子里清晰了一瞬,可下一瞬,她又更纳闷了:既然如此,这梁婉君昨天怎么还说自己不想嫁给万箴呢?听她那语气,明明是有人逼她嫁给万箴啊!万大娘子是她的生母,那她和万箴,这不才是乱/伦吗?

        梁婉君实在是个聪慧的女子,有一双慧眼明目,能够洞察人心。见晏云棠垂眸沉思,又开口为她解惑:“我昨日说的,不想嫁给箴表哥的那些话,云棠姑娘也听到了吧?我和箴表哥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箴表哥。。是我生母抱养的孩子。”

        晏云棠终于恍然大悟:这么一说,那前前后后就都说得通了!万母不喜欢万箴,却独独宠爱梁婉君,原来。。是有这么一桩内情在里头。不过,等等,所以。。万母是想。。?

        她望向梁婉君,眼神里充满了问询。

        梁婉君点点头,说道:“我生母想让我嫁给箴表哥,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回到万家,做她半个女儿了。”

        得了这些内情,晏云棠草草一想,昨日困扰她的那些疑惑,立马就都消散了。她想了想,又问出一句:“梁姑娘给我说的都是果,那。。因呢?”

        梁婉君从嘴内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后像是背书稿一般,给晏云棠讲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当时,我生母已经有了一个长女,云棠姑娘见过的,就是万菁茹。我生母的婆母盼着她二胎能得子,以继承家业,并且放出狠话来,说如果她第二胎不是男孩,便会让我生父,也就是万松年,纳个妾室进门,为万家延绵子嗣。我生母日夜担心,费了许多心思和功夫,请医用药,求神问卜,能想到的法子都用过了,可最终还是生下了我。但是,她那么要强,岂是个听天由命的人?她早就瞒着所有人,在生产前的几日,从慈幼局抱养了一个男婴,放在后院悄悄养着,以备万全。等我生下来,发现依旧是个姑娘,母亲便连夜将我送走,送到沧州老家,由我姨母抚养。而那名抱来的男婴,至此就成了万家的嫡长子,也就是如今的箴表哥。”

        梁婉君滔滔不绝,仿佛说累了,又长长地舒了两口气。晏云棠以为故事说完了,便缓缓点了两下头。

        “云棠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慈幼局查证。他们的收婴册上,肯定还记着箴表哥的去处。”梁婉君急急地又补上一句,为自己的话提供佐证。

        见她没有异议,梁婉君继续说起故事来:“从此往后,母亲每年都要去老家看望我几次,等我稍大一些,明了事理,还经常将我接来汴京小住。后来,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母亲把真相告诉了我。我那时候想着,有两个母亲如何不好,个个还都疼我宠我,所以很欣喜地就接受了这个真相。”

        话到此处,梁婉君的眼眶红了起来,哽咽道:“直到。。哎。我只能时时暗地里埋怨母亲,为何要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告诉我,我与哥哥并非亲生兄妹,否则,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如今生米已然煮成熟饭,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但是,母亲却如此自私,强逼我嫁给箴表哥,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一辈子留在万家陪着她了,而母亲当年做的糊涂事,也不会东窗事发。”

        晏云棠见梁婉君不说话了,再次以为故事已经讲完,于是缓缓地“哦”了一声。谁知,梁婉君果然是万父万母的亲生女儿,继承了他们口若悬河的本领,她又继续道:“我今日来,一是想证明自己并未行败坏伦理之事,二是。。想求云棠姑娘帮帮我。”

        “我如何帮你?”

        晏云棠又是一个震惊。

        “箴表哥对我刚才说的这些尚一无所知,他还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他以为。。你们能顺利定亲成婚。。所以,只要云棠姑娘坚持要嫁给箴表哥,那样,你和箴表哥可以长相厮守,我和哥哥也能得琴瑟之好,岂不两全?”

        “两全”二字让晏云棠感到哭笑不得。她先前还觉得梁婉君很聪慧,这几句话一出口,当即对自己的看法表示质疑。

        她问:“梁姑娘怎的这般单纯?你这能算主意吗?一来,不是我坚持要嫁给你箴表哥,这件事就能实现的。二来,即便我嫁给了你箴表哥,你和梁澈在外人眼中依旧是亲兄妹,你们上哪去修琴瑟之好啊?”

        梁婉君挨了当头一棒,终于不吭声了。

        瞅着梁婉君眼角噙着泪,晏云棠动了不忍之心。她顿时觉得,当着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姑娘的面,她的语气有点太硬了。她正想开口,说两句话缓和局面,梁婉君却突然把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放出狠话来:“可是,眼下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先解决一桩是一桩,至少,要先断了母亲让我和箴表哥成婚的念头。所以,只能求云棠姑娘你能坚定一些!否则,否则我就只有以死明志了!”

        说完,梁婉君呜呜咽咽地开始淌眼抹泪。

        听着梁婉君的哭哭啼啼,晏云棠只想甩手不管,可被那句“以死明志”一吓,她又担心梁婉君日后真的寻死,焦头烂额之间,她只能三言两语地劝了几句。寥寥数语之后,就想不出话来劝慰了,因为她自己目前都束手无策,又如何安慰梁婉君呢。

        晏云棠只是暗感不幸。她本意是想着避开麻烦,没想到搅进了万家这趟浑水里,竟是个更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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