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尤丽娅隐隐约约感觉到前方有光。
在这无星无月的夜晚，小小的女孩子一个人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又冷，又累，又害怕，跌倒了无数次。她双手提着令自己行动不便的裙子，走在黑暗的道路上。
黑夜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三个小时之前，她就已经放弃了呼救，已经没有人会听得到她的声音了。
她希望自己能马上想起来，在白天的时候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身上会有这样多的伤痕，为什么她的心里会充斥着悲伤和巨大的空洞。现在，呼啸的风刮过耳边，提醒着她，有什么自那空洞里一直被带走。
当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虚浮时，她跪倒在地上，那道光却在缓慢地接近。同时响起的，还有马蹄声。
尤丽娅抬起头，意识到那道小小的光是一束火焰。而那匹马也载着其上的骑手向她行来。
在离她稍近些之后，骑手下了马，一手拿着火炬，一手拿着剑，向她靠近了过来。他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老旧的皮甲反射出粗糙的亮光。骑士低下头看着她，摘下了兜帽。
“这么小的女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声音里似乎是有几分诧异。
从小女孩的角度看去，他异常地高大，也说不上和蔼可亲。也许他曾是个英俊的男人……但如今半张脸上覆盖着绷带，隐约能透露出底下烧伤过的痕迹。他穿着简陋的皮甲，带着剑，拿着火炬的手上也套着手套。尤丽娅感觉这个人就像某人常常说的“那些下等人”一样……但她想不出来说这句话的是谁了。而且，面前的骑士，也并不让她觉得害怕或厌恶。
尤丽娅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人来自一个很熟悉的，与她曾很接近的地方。她说不好那是在哪里。
“怎么了……不小心走丢了吗……但也不能把你就这样扔在这啊……”
男人微微皱起眉，说着她半懂不懂的话，俯下身来。
“那……要跟我一起走吗？”他露出一点微笑，向她伸出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狰狞的伤痕看起来就像并不存在一样。他的微笑很完美。
尤丽娅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反正她也没有得到过提防陌生人的教训。
在被抱上马之后不久，尤丽娅就失去了意识。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有人拿纱布沾着水擦拭了她的额头和身子，似乎在一个空气很浑浊的地方。有人给她喂了一些水，和温热的牛奶，但她还是觉得非常难过。体内有什么东西燃烧着，脑袋像被烧红的铁锤锻打着一样剧烈疼痛。
她隐约听到许多人出入，还有那个男人在和别人对话——目前来说，他是她唯一能认出的声音。
“我不信，你半夜突然说有什么事情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小女孩？据我所知，你可不是这样心血来潮的人。”
卢修斯皱着眉头，看着躺在小床上仍在发烧昏迷的孩子。他的经验在告诉他，这孩子的来历绝对不简单。她身上的裙子尽管沾满泥泞，仍然能看出精致的用料和考究的装饰，高贵而并不显眼。小女孩的银发，若是它们整齐地束起，也一定会是美丽而优雅的。他甚至能想象它们如同月光一样倾泻下来的模样。这样一个孩子，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在某个荒郊野外被捡回来的。
所以说，突然想起什么说要“出去看看”的某个同伴，就显得分外可疑了。
“我也不清楚。”倚在窗前的男人轻声说。“那时候……我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就好象我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一样……”
他用手轻轻按着心脏的位置。就在遇见尤丽娅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女孩子失去的和他是同一件事物……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带来比死亡更为深刻的阴影……
“如果，我能回忆起来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那是什么了。”
卢修斯皱眉：“但是，就算你这么说了……碰到她以后记忆也没有回复的迹象吧？”
“我是觉得她有点像某个人。”
“像谁？”
“说不好，可能是一个我已经忘掉的人。我总有种感觉……她和我的过去一定有什么联系。”
“……那好，等她醒来的时候。”药剂师说。“辛格尔德，你自己问她吧。”
卢修斯总算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帐篷，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此时的辛格尔德身上环绕着噩梦一样的气息。当他注视那个女孩的时候 ，流露出来的眼神并不是同情，而是哀悼。
药剂师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开始回忆事情发生的过程……前几天辛格尔德，突然整个人不对劲，执意中止了他们刚接手到的任务，接着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这附近，再然后……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就跑掉了，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个发着烧不省人事的小女孩。
这绝不像是他的为人，这种事，自卢修斯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
十年前，重伤的辛格尔德被佣兵团无意中发现，有人将他带了回去。消耗了数根治疗之杖后（也要怪卢修斯那会儿学艺不精），辛格尔德才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勉强保住了拿剑的手和大半原本的相貌，但还是留下了一身的伤痕。
等到他清醒的时候，只能勉强记得自己的名字，却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记忆。
佣兵团的人大概能得到一些关于这名字的情报。佣兵们总能从各处酒馆得到隐约的情报和传闻。不过，这些话题他们也只敢私下讨论——辛格尔德，背叛了国家，谋害王子的叛徒。他甚至带着自己的军队一直攻进王都，所向披靡。这恐怖的名声在最后的王都之战中终结……据说身为公主未婚夫的阿尔维斯用某种方式讨伐了这支叛军。在此之前，没人觉得辛格尔德还活着。
佣兵团的人也议论纷纷，他们并不都是那么讲义气的家伙，也有人提议将辛格尔德交给某个贵族领赏。不过最后，卢修斯站了出来，因为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开始说服这些同伴。
“我说，你们大概真的不知道那些家伙想要的是什么。”他阴沉地说。“那些王公贵族们想要的是一个死掉的辛格尔德，并不会很高兴听说他还活着。就算我们拿他的脑袋去领赏……老天，你们以为他们就会感激我们么？只会把我们当成骗子赶出来罢了。再说，那个男人已经差不多毁容了，也看不出身上的圣痕，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货。”
“但是……”铁匠的助手伊芙在旁边插话道。“我觉得试试大概也没什么坏处。”
“但也没什么好处。要是我，我可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去出卖别人。除非我弄清楚了，那家伙真的是传闻一样的背信弃义的叛徒……我要靠自己确认才行。”
伊芙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你真是太认真了，卢修斯。”她随即笑着说：“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这句话在同伴之间引起一片起哄，卢修斯严肃的表情瞬间被尴尬的笑容取代了。
说实话，卢修斯之所以为辛格尔德说话，大概还是对他颇有好感的。佣兵团的人大都是些身份低贱而粗暴的男人，也并不知所谓感恩。卢修斯给他们治疗的时候，这些人多半都会因伤口的疼痛而吵闹或者大声咒骂。但辛格尔德却是少见的配合的对象，人们都说烧伤就如同地狱一般的疼痛，但他每次换药都强忍着一声不吭，之后甚至会温和地向药剂师表达感谢。或许人的本性，即使失去了记忆，也是刻在骨子里不会改变的。
卢修斯也留意到，那段时间，他的神情总是空洞而消沉。或许不只是因为丧失了记忆的缘故……他一定遭遇过更强烈的痛苦……
那是因为什么呢？卢修斯离家出走的前两年听父亲讲述过辛格尔德的故事，年少的他记得并不很真切，只知道圣剑的继承者席尔菲家族出了个天之骄子，以其他人都无法想象的方式平定了维艾鲁丹和阿古斯托利亚。这两场战争曾给他带来荣耀，但荣耀之后也是阴影……传说在后一次战争中，辛格尔德背叛了自己的友人。之后，王子被暗杀，王国几乎就要陷入混乱之中。卢修斯就在这期间，悄悄地找到家中最后一册他还没读过的魔法书，离开了自己令人不快的家族。
他从未想过会用这种方式与辛格尔德相遇，也未曾找到机会谈论这些往事。
随着伤势逐渐痊愈，辛格尔德也能够稍微活动了，他开始偶尔趁着拂晓和夜晚的时间偷偷自己出去溜达。卢修斯每次都睁只眼闭只眼地装睡，任他走不太远又自己回来。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在这世道里可以说无处可去，他总是要回来的。
之后，辛格尔德请佣兵团长借给他一把剑。
“我想多接触自己可能熟悉的东西，这样的话或许能更快地想起来。”他给出了理由。
于是在众人感兴趣的围观之下，佣兵团里几个人先后向辛格尔德发起了挑战。没想到这个人就靠着自己并不趁手的剑将几个人打倒在地。他凭借的不是力量而是技巧，一把普通的铁剑在他手中，竟变得异常地优雅起来，十分轻松地找到破绽越过对手的防御。辛格尔德甚至没有击中对方，只是用一些假动作就让对手失去了平衡，然后再用剑柄将对手击倒。
这剑技就像魔法一样华丽又实用，卢修斯差点看呆了。和他对战的人都不是什么新手，也是在战场上跌打滚爬过来的，但没经受过正规的训练，确实还是差得太远了。
辛格尔德放下剑，走回团长身边。他甚至笑了笑。数月以来，卢修斯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有一些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强的样子。”他轻松地说着。“也许，我可以不用太担心了。”
“你在说什么？”佣兵团长表示莫名其妙。
“担心这个地方无法容纳我。”辛格尔德轻声说道。“让我留在这里，暂时为你们效命吧，我希望能报答各位的救命之恩……在做某些事之前，我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这会麻烦到你们，请不要介意告诉我，我会立刻离开。”
这份客气听起来简直是打另一个星球来的，团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嗯……只要是会战斗的人手我们都欢迎，这倒是没什么……不过你得换个名字，免得为我们惹麻烦。”
“没问题，这样就很好了。那这段时间里，我很荣幸能与大家并肩作战。”
伊芙和其他几个人在一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她用嘲讽的语气大声说：“行了，不用这么客气，大家也会知道你是个大少爷的。要想在这里混下去，先把你这套贵族架子好好收起来吧。”
“但……总觉得这样不适合我啊……好的，那我尽量努力一下……”
“对对，就是这样，先学会骂人的话才比较合适……或者你去向卢修斯请教一下，那家伙也是什么贵族出身，但一直都没什么长进……”
“……骂人就不用了吧，有那个时间骂他，直接干掉会不会比较快？”
“除非你能保证你的剑每次都快于你的语言。”
气氛变得松懈下来，佣兵团一群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庆祝新人的加入。其实这也是一群很单纯的家伙。但那一刻，药剂师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苦涩。他心里很清楚，和自己不一样，这个人属于更加高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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